明人于「说话」和「演义」兴于何时,似有争议:
「小说起于宋仁宗。盖时太平盛久,国家闲暇,日欲进一奇怪之事以娱之,故小说『得胜头回』之后,即云『话说赵宋某年』。闾阎淘真之本之起,亦曰『太祖太宗真宗帝,四帝仁宗有道君』。国初翟存斋过汴梁之诗,有『陌头盲女无愁恨,能拨琵琶说赵家』,皆指宋也。」(郎瑛《七修类稿·辨证类》)
「小说之兴,始于宋仁宗。于时天下小康,边衅未动,人主垂衣之暇,命教坊乐部纂取野记,按以歌词,与秘戏优工,相杂而奏。是后盛行,遍于朝野。盖虽不经,亦太平乐事,含哺击壤之遗也。其书无虑数百十本,而《水浒》称为行中第一。」(天都外臣《水浒传叙》)(35)
「若通俗演义,不知何昉?按南宋供奉局有说话人,如今说书之流。其文必通俗,其作者莫可考。泥马倦勤,以太上享天下之飬,仁寿清暇,喜阅话本,命内珰日进一帙,当意则以金钱厚酬。于是内珰辈广求先代奇迹及闾里新闻,倩人敷演进御,以怡天颜。然一览辄置,卒多浮沉内廷,其传布民间者,什不一二耳。」(绿天馆主人序《古今小说》)
「至有宋孝皇以天下养太上,命侍从访民间奇事,日进一回,谓之『说话人』,而通俗演义一种,乃始盛行。然事多鄙俚,加以忌讳,读之嚼蜡,殊不足观。」(笑花主人序《今古奇观》)(36)
其实两说各为一事,一谓「小说」,一谓「通俗演义」,其理至明。案治中国小说史者,从未认真辨析分证过「平话小说」与「通俗演义」之别,是一憾焉。笔者以为,北宋「说话」和南宋「演义」之主要分野,正在于有无「义」理作为主旨贯穿始终,盖所欲「演」者,道德评价之「义」也,即罗烨以为说话人责任在于「讲论只凭三寸舌,秤评天下浅与深。」「讲论」即「演」,「秤评」者「义」也。又言「讲历代年载兴废,记英雄歳月文武。」「英雄」一语,揭示藴含有明晰的价值判断,「兴废」二字,则标示历史演进之因果链环。故「讲」说者「演」也,「英雄」「兴废」者「义」也,从而形成了「演义」一体,为「讲史平话」的新潮流派。(37)今观凡冠有「演义」二字的讲史,无不以理学判断为其价值主干,就是这个道理。《醉翁谈录·小说开辟》还特别强调了价值判断具有的特殊艺术感召力:
「说国贼怀奸从佞,遣愚夫等辈生嗔;说忠臣负屈衔冤,铁心肠也须下涙。讲鬼怪,令羽士心寒胆战;论闺怨,遣佳人绿惨红愁。说人头厮挺,令羽士快心,言两阵对圆,使雄夫壮志;谈吕相青云得路,遣才人着意群书;演霜林白日升天,教隠士如初学道。噇发迹话,使寒士发愤;讲负心底,令奸汉包羞。」
尽管我们承认「统治阶级的思想是那个时代的统治思想」有些道理,但以南宋讲史「壮怀激烈」的情景看,只是赵构的「清暇」闲谈,(38)未必就是通俗演义兴起的理由。仁宗朝到高宗朝不但经历了「帝统」之争,亦且经历了国破家残之恨,兵火燹焚之烬,故国黍离之思,故南渡文士总结历史和评议时局,与说话之教化倾向及警世功能颇有共鸣。文人士夫空前之热情,亦与「刍荛狂议」之民间说话,以及兴起讲评「演义」及说「中兴名将」的风潮适成正比。余嘉锡有段辨析,正谓此也∶
「余以为杨业父子之名,在北宋本不甚著,今流俗之所传说,必起于南渡之后。时经丧败,民不聊生,恨金人之侵扰,痛国耻之不覆,追惟靖康之祸,始于徽宗之约金攻辽,开门揖盗。因念当太宗之时,国家强盛,倘能重用杨无敌以取燕云,则女真蕞尔小夷,逺隔塞外,何敢侵陵上国。由是讴歌思慕,播在人口,而令公六郎父子之名,遂盛传于民间。」(《余嘉锡论学杂著·杨家将故事考信录》,中华书局本)
回过头来分析北宋有关「说三分」的几则材料,亦可看出演变之迹。《东坡志林·怀古》:
「王彭甞曰:『涂巷中小儿薄劣,其家所厌苦,辄与钱,令聚坐听说古话。至说三国事,闻刘玄德败,频蹙眉,有出涕者;闻曹操败,即喜唱快。』以是知君子之泽,百世不斩。彭,恺之子,辜式吏,颇知文章。余甞为作哀辞。字大年。」
查苏轼与王彭交游,在嘉佑末年(1061-1063)凤翔签判任上,故王彭为言「说三分」的情况,恰在仁宗朝内。(39)但后来已有观众「同情之不足,故模仿之」的事例,有些酷爱看三国戏者还曾闹出笑话。《宋史》卷三一四《范纯礼(40)传》言:
「中旨讯亨泽村民谋变,纯礼知其故,乃此民入剧场观优剧,归途见匠人有桶,取而戴于头,曰:『视刘先主何如?』遂为匠擒。明日入对,徽宗问:『何以处之?』对曰:『村野无知,杖之足矣。』帝从之。」
「谋变」当指其人痴狂之影响甚钜,否则不足以上达「天听」。今人已难悬拟在当时观念下,「先主」刘玄德究有何事,能令北宋一「村民」艳羡兴奋到如此程度。或以刘之老大无成,而忽得孙权之幼妹为妻,乃是「半空中掉下」之好事耳。(41)苏门弟子之一的张耒(1054-1114)在《明道杂志》中亦说:
「京师有富家子,少孤专财,群无頼百方诱导之。而此子甚好看弄影戏,每弄至『斩关羽』,辄为之泣下,嘱弄者缓之。一日弄者曰:『云长古猛将,今斩之,其鬼或能祟,请既斩而祭之。』此子闻甚喜,弄者乃求酒肉之费。此子出银器数十,至日斩罢,大陈饮食如祭者,群无頼聚享之,乃白此子,请遂散此器。此子不敢逆,于是共分焉。旧闻此事不信,近见有类似是事,聊记之,以发异日之笑。」(42)
说明自北宋仁宗朝至徽宗朝,「说三分」故事已然形成了「尊刘贬曹」的思想倾向,而关羽还受到特别的同情。「旧闻」不信、「近见」方知二语,证实此种现象并非孤例。
北宋「说话」无疑是承接唐五代的僧「俗讲」,但已明显消解了「俗讲」的宗教布道功用,转化成纯粹的商业行为。《水浒传》第五十一回《插翅虎枷打白秀英》写女艺人上戏台后得表演:
「参拜四方,掂起锣棒,如撒豆般点动。拍下一声界方,念了四句七言诗,便说道:『今日秀英招牌上,明写着这场话本是一段风流藴藉的格范,唤作《豫章城双渐赶苏卿》。』说了开话又唱,唱了又说,合棚价喝采不絶。」
「说了开话又唱,唱了又说」,就是集叙事讲论于一体。罗烨《醉翁谈录》说:
「举断模按,师表规模,靠敷演令看官清耳。只凭三寸舌褒贬是非,略口团万余言讲论古今。说收拾寻常有百万套,谈话头动辄是数千回......讲论处不滞搭、不絮烦;敷演处有规模,有收拾。冷淡处提掇得有家数,热闹处敷衍得越长久。」
敷衍提掇,始成长话。盖讲史非长篇不能叙明前因后果,彰显扬善惩恶,且有商业上之莫大利益,故绝不能等闲视之,此古今同理。即今日肥皂之「电视连续剧」,所以不惮时论讥评,观众厌烦,皆以灌水抻拉,「水多和面,面多和水」,剌剌不休为无上法门,秘籍宝典者,亦为此也。(43)史载南宋临安有一艺人能