提掇敷演的要诀之一,是依頼编年史书如《通鉴》之类,时空切换,同时并现,后世提炼为套语「一张嘴不能说两家话」,「花开两朵,各表一枝」是也;之二是引证类书如《广记》《夷坚志》之类,连模拟征,牵合他事,套语「却说」,「须知」是也;之三是征引古诗今词,点缀穿插,评论感发,套语「有诗为证」、「后世史官赞曰」是也(44);之四是故作抑顿,卖弄关子,招揽回头,套语「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」是也。(45)钱钟书《读〈拉奥孔〉》标举「富于包孕性的片刻」,引《水浒传》野猪林场景描述董超薛霸待欲结果林教头性命,却突然断住不表时,曾引《贯华堂第二才子书》卷二《读法》第一六则:
「文章最妙,是目注此处,却不便写,却去逺逺处发来。迤逦写到将至时,便又且住。如是更数番,皆去逺逺处发来,迤逦写到将至时,即便住,更不复写目注处,使人自于文外瞥然亲见。《西厢记》纯是此一写法,《左传》、《史记》亦纯是此一方法。」(46)
「欲言又止」,「欲说还休」,亦为跌宕情节,起伏故事之一法,也可为「冷淡处敷衍得越长久」的心得。至于趁势添加人物,穿插情节,安排场面,布置环境,铺叙景物,插科打诨,「砌末」手段,「现挂」发挥,也是千方百计使看客听众情绪饱满,演说之「当场」也逐渐丰富生动起来。南宋之「通俗演义」正是傍依《通鉴》编年叙事之宏观架构,兴亡是非之历史逻辑,加之佛谈因果,道因福祸,敷演冷淡,提掇繁华,渐成长篇,牵蔓章回的。从「三言」保留的几篇五代平话,与至治本讲史《五代史平话》,再到《五代史通俗演义》比较,即能看出嬗变端倪。
北宋汴梁例以节庆赛会,里巷小儿,临时聚听的短篇说话为主,而到南宋临安已经出现了数天、十数天到数十天的连续长篇讲史演义,可称巨大飞跃。除了书会才人须对话本进行必要的加工整理以外,还需要在「作场」表演上有相应的极大改进。这方面「说经」、「说参请」转承的释氏长篇「俗讲」47经验亦不可忽视。案释氏极为重视宣传,且早具系统之理论武装,其细密深致,足为后世业宣传者师法。《高僧传·唱道篇·论》要求首先具备「声、辩、才、博」的基本功为「四事」,又要因人而异,投其所好:
「若能善兹四事,而适以人时。如为出家五众,则须切语无常,苦陈忏悔;若为君王长者,则须兼引俗典,绮综成辞;若为悠悠凡庶,则须指事造形,直谈闻见;若为山民野处,则须近局言辞,陈斥罪目。凡此变态,与事而兴,可谓知时知众,又能善说,虽然故以恳切感人,倾诚动物,此其上也。」(唐·道宣《高僧传·唱道篇·论》,中华书局校点本)
这是针对不同层次的听众,精心设计出来的一套方法。讲经唱导的另一特点是善于营造戏剧化氛围:包括如何布置最佳环境,如何配合时间进程而转变有方,如何以生动的表演提调影响情緖,始终吸引听众:
「尔时导师则擎炉慷慨,含吐抑扬,辩出不穷,言应无尽。谈无常,则令心形战栗;语地狱,则使怖涙交零;征昔因,则如见往业;核当果,则已示来报;谈怡乐,则情抱畅悦;叙哀戚,则洒涙含酸。于是阖众倾心,举堂恻怆,五体输席,碎首陈哀。各各弹指,人人唱佛。」(《高僧传·唱道篇·论》)
所以每次能够延续很长的时间,直到「爰及中宵后夜,钟漏将罢,则言星河易转,胜集难留。又使人迫怀抱,载盈慕恋。」等于今之一出春节晚会的长度。
完成这样的变革之后,讲史的「演义」体逐渐发展出以章回形式串演成长篇的式様,最终确立了自身规范,也得到了信奉正统理学之文士高度认同,这以明人高儒评价罗贯中「编次」的《三国志通俗演义》时的说法(《百川书志》卷六《史部·野史》)为代表,这就是:
「据正史,采小说,证文辞,通好尚,非俗非虚,易观易入。非史氏苍古之文,去瞽传诙谐之气。陈叙百年,该括万事。」
关心宋代文化史的学者,能从苏门弟子晁冲之《夜行》诗「孤村到晓犹灯火,知有人家夜读书」,再联系到欧阳修《礼部贡院进士就试》描绘的「无言战士衔枚勇,下笔春蚕食叶声」,推知平民科第制度下北宋文化的普及状况。欧诗作于嘉佑二年,正是他主试苏轼等人科举的情景。而晁氏之诗,又谓「老去功名意转疏,独骑瘦马适长途」,刻划出落第举子无奈寂寥的惆怅心态。科场淘汰之惨烈,足可拟之以沙场,于今亦然。(48)
南宋讲史者大都是科第失意之人。除孟元老、吴自牧罗列者外,周密《武林旧事》卷六的「诸色伎艺人」条提供了南宋临安比较完整的讲史艺人名录:
「演史:乔万卷、许贡士、张解元、周八官人、檀溪子、陈进士、陈一飞、陈三官人、林宣教、徐宣教、李郎中、武书生、刘进士、巩八官人、徐继先、穆书生、戴书生、王贡士、陆进士、丘几山、张小娘子、宋小娘子、陈小娘子。」(中国国商业出版社校点本)
在所有「诸色伎艺人」中,唯有这一份及「书会」的名录,没有市井绰号而颇多文士「头衔」(或者头衔即其绰号),虽然未必是儒士科第的实衔,但毕竟注重以透露学养来历相号召。(49)与孟元老之北宋说话人的名单比较,尤其可以看出南宋演史者,文化素养已有极大提高。其实佛经讲唱之「商榷经纶,采撮书史,博之为用也」,已足以概括南宋诸公对于「小说人」「博览该通」的赞赏,但区别之处。则在南宋处于「大众通俗」圈内的「小说人」是由士子分化出来,在诵经读史培育的价值观念和体系方面,能与居于「精英地位」的上层士大夫心心相印,故能以讲史演义传述理学思想,以为深入通俗里耳「伦常日用」之用。「演义」因而也具有更加明确的价值取向。《醉翁谈录》记叙:
「也说黄巢拨乱天下,也说赵正激恼京师。说征战有刘项争雄,论机谋有孙庞斗智。新话说张、韩、刘、岳,史书讲晋、宋、齐、梁。三国志诸葛亮雄才,收西夏说狄青大略。」
元人石君宝《诸宫调·风月紫云亭》述讲史演义情形说:
「【混江龙】他那里问言多伤幸,孥得些家宅神长是不得安宁。我勾栏里把戏得四五通回铁骑,到家来却有六七场刀兵。我唱的是《三国志》,先饶十大曲,俺娘便《五代史》,添续《八阳经》。尔觑波,比及撺断那唱叫,先索打拍那精神,起末得便热闹,团喏得更滑熟。并无唇甜美,一刬地希崄艰难,冲扑得些掂人髓,敲人脑,剥人皮,饤退得回头硬。娘啊,我看不的尔这般粗声大叶,听不的尔那里野调山声。」(《元曲选外编》第二册,中华书局排印本)
不但「诸葛亮雄才大略」昂然进入书场,而「十大曲」中《三国志》之众多人物事迹,包括关羽之改编撰述,也当在情理之中。(50)其实关羽事迹对于南宋理学以及金元汉民的最大魅力,乃在于他不但忠实执行诸葛亮《隆中对》的战畧,以「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、洛」,事实上还出色地完成了这一使命,他攻樊城,围襄阳,「自许以南,往往遥应羽。羽威震华夏,魏王操议徙许都以避其锐。」,已经距「百姓孰敢不箪食壶浆,以迎将军」,「霸业可成,汉室可兴」,或者如陆游《示儿》诗所语「王师北定中原日」的战畧总目标,只有咫尺之遥。如果「中兴名将」必说岳飞,「说三分」也不可能不奬饰关羽。南宋儒士推崇关羽最直截了当的话,当出自庐陵曾三异的《同语录》,他认为:
「《九歌·国殇》,非关云长之辈,不足当之。所谓『生为人杰,死为鬼雄』也。」(51)
事实上今存话本《大宋宣和遗事》元集,已经出现过关羽成神之后的形象:
「崇宁五年夏,解州有蛟在盐池作祟,布炁(「气」的异体字)十余里,人畜在炁中者,辄皆嚼啮,伤人甚众。诏命嗣汉三十代天师张继先治之。不旬日间,蛟祟已平。继先入见,帝抚