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后,孔融做问多夸饰,也是形成其文章气势的原因,最为明显的《荐祢衡表》,他盛赞祢衡的才能,“目所一见,辄诵于口,耳所暂闻,不忘于心,性与道合。思若有神。”盛赞他的品德,“忠果正直,志怀霜雪。见善若经,疾恶如仇。”盛赞他的作用,“鸷鸟累百,不如一鹗”,“龙跃天衢,振羽云汉。扬声紫薇,垂光虹猊。“此文常被论者认为过誉吹捧,其实这只是写文章的手段,行文走笔充满激情所致,也是为了达到引人注目的目的。又如《上书荐谢该》:“体曾、史之淑性,兼商﹑偃之文学,博通髃蓺,周览古今,物来有应,事至不惑,清白异行,敦悦道训。求之远近,少有畴匹。”夸饰的词语加以排比的句式,自然是洋洋洒洒,气度不凡。再如《卫尉张俭碑铭》:“君禀乾刚之正性,蹈高世之殊轨,冰洁渊清,介然特立,虽史鱼之厉操,叔向之正色,未足比焉。”这类夸张修饰的语言,在孔融的大多数文章都能找到痕迹,我们也可以处处感受孔融的“文气”所在。
曹丕《典论•论文》:“孔融体气高妙,有过人者。然而不能持论,理不胜辞。以致乎杂以嘲戏。”曹丕的这段话,褒贬兼具,似乎给孔融的文章定了性。除“体气高妙”外,“不能持论”也似乎得到广泛的认同。徐公持主编《魏晋文学史》:“曹丕肯定孔融‘体气高妙’,诚然。谓之理不胜辞,亦然。” 本文认为,谓之“体气高妙”,诚是;谓之“理不胜辞”不然。孔融“不能持论,理不胜辞”,主要表现在“杂以嘲戏”的文章中,而这类文章是孔融的戏谑之作,是一种政治上反对曹操的手段。而大量章表奏议则充分地体现孔融“善于持论”的特点。
考察孔融“杂以嘲戏”的作品,主要有《嘲曹公为子纳甄氏》、《嘲曹公讨乌桓书》、
《难曹公禁酒书》及《圣人优劣论》等。《嘲曹公为子纳甄氏》是讽刺曹操不干涉儿子曹丕纳甄氏的行为,《嘲曹公讨乌桓书》是讽刺曹操北征乌桓小题大做的行为,《难曹公禁酒书》揭穿曹操“惜谷”的本质,《圣人优劣论》则是从思想上打破儒家圣人的神圣形象,这些文章都是孔融政治上反对曹操的文学表现手段,或是与虚伪的世俗思想抗争的手段。后者不能代表孔融的真正思想(前文已论述),前者也不能代表孔融的真正文学。以《难曹公禁酒书》为例,孔融明知曹操颁布禁酒令,意在节约粮食,保证军队供给。因见曹操“雄诈渐著”,深为不满,故专和他捣乱。于是针对曹操“表制禁酒”之事,写了这封信,以侮慢之辞进行反驳、质问。全文“酒之为德久矣”为纲,列举大量史实,以证明酒的好处。文章处处引经据典,煞有介事,其实却是无稽荒谬之谈。如“尧不千钟,无以建太平;孔非百觚,无以堪上圣。”“高祖非醉斩白蛇,无以畅其灵;景帝非醉幸唐姬,无以开中兴。”把尧建太平、孔称上圣和光武中兴的原因归于酒德,当然是“理不胜辞,不能持论。”这个道理难道孔融不懂吗?当然不是,他是故意讲歪理同曹操捣乱,发泄他心中不满。这是一种和孔融文学本性不符的异化的文学手段,不能代表孔融的文学特征。
能够真正体现孔融的文学特征的,是那些关心社稷、参与朝政的政论文章,这里孔融临问的态度是庄重严肃的。如《上书请准古王畿制》、《崇国防疏》、《马日磾不宜加礼》、《肉刑记》等,这些文章都是理正辞严,善于持论的。如《上书请准古王畿制》是孔融针对曹操欲复古九州一事而发的,他先以《诗经》“封畿千里,惟民所止”,找出经典依据,指出“天子之居,必以众大言之。”接着从反面举证,“秦兼天下,政不由旧”,以致“击柝不救”而灭亡。又正面叙述“圣汉因循,未之匡改,犹依古法”,明确提出应恢复与古九州制相对的古王畿制。又《马日磾不宜加礼》文,首先指出马日磾作为“髦节之使”、“曲媚奸臣”“奸以事君”的真实面目,后引用《春秋》典故:“昔国佐当晋军而不挠,宜僚临白刃而正色。”进而质问:“王室大臣,岂得以见胁为辞?”文章层层深入,有理有力,指出了马日磾作为“上公之尊”,有辱使命,有负圣恩。即使“圣上哀矜旧臣,未忍追案”,却“不宜加礼”。再如《论盛孝章书》中,从交友之道和好士求贤两方面来劝说曹操,希望他能营救盛孝章。从交友之道论,把曹操比做齐桓公,说明只有曹操能救盛孝章,也应该去救,如此则“友道可弘”,正义可伸。又从招贤纳士方面劝说曹操,曹操“匡复汉室”,“实须得贤”,救之则“珠玉无胫而自至”,反之则“士亦将高翔远引”。文章援引事实,陈明利害,态度诚恳,具有很强的感染力和说服力。这些文章都发自作者肺腑,出于本心。理竣词切,持论严谨,真正代表了孔融散文的文学特征。
孔融不仅有气势雄豪,理竣词切的一面,还有宛曲深挚、精诚感人的一面,几篇书信体散文比较集中地体现了这一特色,读来令人动容。如“世路隔塞,情问断绝,感怀增思”(《与王朗书》)。“览省未周,涕陨潸然”。(《与王朗书》)“但用离析,无缘会面,为愁叹耳。”(《与张紘书》)“谘仰靡所,叹息增怀”。 (《与邴原书》)“根矩根矩,可以来矣。”(《与邴原书》)孔融还有些教令文,尽显对儒学和人才的尊重,辞气温润。如“昔周人尊师,谓之‘尚父’,今可咸曰“郑君”,不得称名也。”(《告僚属教》)“原之贤也,吾已知之矣。昔高阳氏有才子八人,尧不能用,舜实举之,原可谓不患无位之士,以遗后贤,不亦可乎?”(《答王修教》)“志士邓子然告困,焉得爱釜庾之间,以伤烈士之心?今与豆三斛,后乏复言。”(《又教高密令》)《三国志•魏书•荀彧传》注引司马彪《九州春秋》曰:“及高谈教令,盈溢官曹。辞气温雅,可玩而赏。”孔融的这类文章不多,且篇幅短小。文笔深置,辞气温雅,如几朵芬芳的小花,开放在孔融的遒丽的散文花园中。
(四) 文学价值
刘勰《文心雕龙•诔碑》:“孔融所创,有慕伯喈。张、陈两问,辩给足采。”陈文已失未详,张文指孔融的《卫尉张俭碑铭》。“辩给”指对人物形容尽致。“足采”指语言的华丽与文才。刘勰认为,孔融创作吸收蔡邕的特点,碑文对人物形容尽致,语言华美很有文采。
蔡邕是汉末很有地位的作家。他的文章很多,既写散文,也作赋,并著汉史。蔡邕文章影响较大的是他为人所作的墓志。我国古代墓志体文由蔡邕而兴,奠定了基础。
蔡邕本为一代名士,受汉末评品人物风气的影响,蔡邕不但喜好而且擅长人物评品,这也是时人多请他作碑志的原因之一。蔡邕作碑志,惯用各种手段,广譬博喻,形容尽致,对碑主反复加以赞扬。如《汝南周巨胜碑》:“君应乾坤之淳灵,继命世之期运,玄懿清朗,贞厉精粹,体仁足以长人,嘉德足以合礼,总六经之要,据《河》、《洛》之机,援天心以立钧,赞幽明以揆时。沉静微密,沦于无内,宽裕弘博,含乎无外。巨细洪纤,罔不总也。是以实繁于华,德盈乎誉。”碑文里,蔡邕从节操、品行、仁义、道德、学识、气质、度量等方面,极尽夸奖碑主。“乾坤”“命世”“天心”“幽明”等同义词反复运用,突出碑主应天知命。碑文多以四字句为主,时有偶句,体现出完全不同于两汉散文质朴拘密的特色。刘勰说“其叙事也该而要,其缀采也雅而泽。清词转而不穷,巧义出而卓立。”(《文心雕龙•诔碑》)说的就是蔡邕的碑文的这种特点。
“孔融所创,有慕伯喈。”不但是指孔融所创的碑志。 更适合孔融所写的荐表和所有涉及人物评论。我们再读《荐祢衡表》,发现其与蔡邕碑文如出一辙。而孔融夸张、形容、比喻、反复,较之蔡文更多,更有一种飞动之势。在句法上,孔融明显受蔡邕影响,有造句好求整齐的倾向,好用整齐的短句或者句组(多为四字句),时有排比和骈偶句式。孔融从蔡邕碑文里吸取到其评议人物和表述方法,加之孔融在“天性气爽“上较蔡邕更胜一筹,语言华美又”野于班固而茂于蔡邕”, 因而其文章更显得气扬采飞,名动天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