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文不能对《明夷待访录》的思想作展开的论述,现只引其中《学校》篇所云:
三代以下,天下之是非一出于朝廷。天子荣之,则群趋以为是;天子辱之,则群擿以为非。……于是学校变而为书院。有所非也,则朝廷必以为是而荣之;有所是也,则朝廷必以为非而辱之。伪学之禁,书院之毁,必欲以朝廷之权与之争胜。……其始也,学校与朝廷无与;其继也,朝廷与学校相反。不特不能养士,且至于害士,犹然循其名而立之何与?
这段话浸含着东林党人的血泪,也是对宋代以来士大夫政治文化的深刻反思和总结。“伪学之禁,书院之毁,必欲以朝廷之权与之争胜”,这种情况王夫之也深有所见,但黄宗羲从中得出的结论不像王夫之那样消极。他说:
必使治天下之具皆出于学校,而后设学校之意始备。……天子之所是未必是,天子之所非未必非,天子亦遂不敢自为非是,而公其非是于学校。
这就是说,要把定夺“是非”的权力从朝廷转移到“学校”[67],如果“学校”有了这样的权力,“天子亦遂不敢自为非是”。这里的“不敢”二字很重要,包含着要以权力制约权力的思想。吾故曰:黄宗羲的思想是从民本走向民主的开端[68]。戊戌变法时期,《明夷待访录》被梁启超、谭嗣同等“节钞印数万本,秘密散布,于晚清思想之骤变,极有力焉”,它在当时“实为刺激青年最有力之兴奋剂”[69]。五四运动时期,“新青年”高举民主与科学的旗帜,看似与中国传统文化“断裂”,实质上也正符合中国文化自身发展的逻辑[70]。
在民主的政治体制下,没有了君主的权势,儒学的官学正统地位当然不复存在。因而,王夫之已先发的“民间儒学”可适逢其运。现代社会已经改变了中国传统的“四民”社会结构,因而,除了“士”(知识分子)阶层外,农、工、商等阶层也应成为“政治主体”。士大夫与君主“共治天下”是失败了,而知识分子与农、工、商等阶层“共治天下”正是可行、当行的道路。
现代社会需要新的“外王”,而儒者个人“安身立命”的“内圣”也应恪守。只不过“内圣外王”不再落在“得君行道”的格局内,而是落在民主的政治体制中。我与当代新儒家所不同者主要有两点:一是认为儒家哲学并不主张“两层存有”(所谓“一心开二门”),而是只有一个“人间世界”或“生活世界”,如余英时先生所说,“他们的精神世界也依之而立”,因此,儒家的“内圣”与“外王”都必须随着“生活世界”的发展而作调整、损益或转型,“内圣”亦应是“圣之时者”;二是“新外王”不能从“内圣”开出,而是要从总结历史的经验教训、符合社会发展的需要而开出。
最后,接续本文开头的引言,王夫之的“孤秦、陋宋”之说主要是针对秦以后的“私天下”,在“私天下”(君主集权)的格局内,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失败了,而王夫之“抱刘越石之孤愤”,对其作了偏执而苛刻的批评。我承认宋代文化(包括宋学)超越汉、唐,但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失败的历史教训必须吸取,必须改变“私天下”的政治格局,必须从儒家传统的民本思想走向民主。从这个意义上说,宋代文化的复兴“非大反孤秦、陋宋之为不得延”。
[①] 钱穆:《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》,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,第7页。
[②] 陈寅恪:《金明馆丛稿二编》,三联书店2001年版,第277页。
[③] 余英时:《朱熹的历史世界》,三联书店2004年版,第189页。
[④] 同上书,第5-7、8页。
[⑤] 同上书,第117、118、183页。
[⑥] 余先生对这种反驳的回应,参见同上书的“附论三篇”。
[⑦] 参见陈来《从“思想世界”到“历史世界”——余英时<朱熹的历史世界>述评》,载《二十一世纪》2003年10月号。
[⑧] 参见拙文《“知人则哲”:中国哲学的特色》,载《哲学动态》2004年第5期。
[⑨] 余英时:《朱熹的历史世界》,第882页。
[⑩] 关于范仲淹与“宋初三先生”的关系,参见拙文《范仲淹与宋代儒学的复兴》,载《哲学研究》2003年第10期。
[11] 范仲淹在《上执政书》中论整饬吏治的必要:“今之县令循例而授,多非清识之士。衰老者为子孙之计,则志在苞苴,动皆徇己;少壮者耻州县之职,则政多苟且,举必近名。故一邑之间,簿书不精,吏胥不畏,徭役不均,刑罚不中,民利不作,民害不去,鳏寡不恤,游惰不禁,播艺不增,孝悌不劝。以一邑观之,则四方县政如此者十有七八焉,而望王道之兴不亦难乎!”
[12] 朱熹曾评论说:“范文正杰出之才。”“至范文正时便大厉名节,振作士气,故振作士大夫之功为多。”“本朝道学之盛……亦有其渐,自范文正以来已有好议论,如山东有孙明复,徂徕有石守道,湖州有胡安定,到后来遂有周子、程子、张子出。”(《朱子语类》卷一二九)
[13] 《范文正公集》苏轼《序》云:“庆历三年,轼始緫角入乡校,士有自京师来者,以鲁人石守道所作《庆历圣德诗》示乡先生。轼从旁窃观,则能诵习其词。问先生以所颂十一人者何人也……先生奇轼言,尽以告之,且曰:‘韩、范、富、欧阳,此四人者,人杰也。’时虽未尽了,则已私识之矣。嘉祐二年,始举进士,至京师则范公殁,既塟而墓碑出,读之至流涕……自以八岁知敬爱公,今四十七年矣……若获挂名其文字中,以自托于门下士之末,岂非畴昔之愿也哉!” 王安石在范仲淹死后作《祭范颍州文》,称范仲淹为“一世之师”(《临川文集》卷八十五)。
[14] 程颐《上仁宗皇帝书》中有“父珦又蒙延赏,今为国子博士”。蔡方鹿据此认为该书作于“皇祐二年恐是嘉祐二年之误”,参见《程颢程颐与中国文化》,贵州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,第19-20页。按,欧阳修在《胡先生墓表》中说,庆历新政“后十余年,先生(胡瑗)始来居太学”。嘉祐二年(公元1057年)是在庆历新政的十三年之后,程颐上书“不报”即闲游太学,此时胡瑗主持之。
[15] 王夫之亦论及宋仁宗的“无定志”,他说:“仁宗自明道二年刘后殂始亲政,讫乎帝崩,三十年,两府大臣四十余人。……其进也,不固进也,俄而退矣;其退也,抑未终退也,俄而又进矣。人言一及而辄易之,互相攻击则两罢之;或大过已章而姑退之,或一计偶乖而即斥之。……计此三十年间,人才之黜陟,国政之兴革,一彼一此,不能以终岁。吏无适守,民无适从,天下之若惊若骛、延颈举趾、不一其情者,不知其何似,而大概可思矣。……夫天子之无定志也,既若此矣。”(《宋论》卷四《仁宗十二》)二程正有鉴于此,故提出以“君志先定”为治道之本。王夫之则反是,认为此时应“持之以静正,养之以和平,需之以从容……奉祖宗之成宪以折其狂兴,息搏击之锋铓以杜其反噬,犹庶乎其有定也”。他针对由庆历新政引起的政争而评论说:“人知熙、丰以后,议论繁兴,毒痡四海,激盗贼,召夷狄;亦恶知滥觞之始,早在仁宗之世乎?”(同上)
[16] 余英时:《朱熹的历史世界》总序,第3页。
[17] 同上书,第210页。按,朱熹此说当本于欧阳修的《范公神道碑铭并序》:“公少有大节,于富贵贫贱,毁誉欢戚,不一动其心,而慨然有志于天下。”(《居士集》卷二十)南宋理宗时吕中说:“先儒论宋朝人物,以范仲淹为第一。”(《宋大事记讲义》卷十)《宋元学案·序录》亦云:“高平(范仲淹)一生粹然无疵,而导横渠以入圣人之室,尤为有功。”在北宋以后的士大夫中,可能只有王夫之对范