也是在南都府学,范仲淹写了一万多字的《上执政书》(见《范文正公集》卷八),系统地提出了他的改革思想。他指出当时的宋朝已处于“泰极者否”的形势,只有“变”才能“通”而“久”。针对百姓困穷、国用无度、贤才不充、武备不坚、苦言难入等正在出现的危机,他提出改革必须“固邦本,厚民力,重名器,备戎狄,杜奸雄,明国听”,即:
固邦本者,在乎举县令,择郡守,以救民之弊也;厚民力者,在乎复游散,去冗僣,以阜时之财也;重名器者,在乎慎选举,敦教育,使代不乏材也;备戎狄者,在乎育将材,实边郡,使夷不乱华也;杜奸雄者,在乎朝廷无过,生灵无怨,以绝乱之阶也;明国听者,在乎保直臣,斥佞人,以致君于有道也。
这里的“举县令,择郡守”,即后来庆历新政的以整饬吏治为首要[11]。因“举择令长,久则乏人”,所以吏治之源的澄清又在于“慎选举,敦教育”。所谓“慎选举”,就是要改革科举以诗赋为先的考试方式,“先策论以观其大要,次诗赋以观其全才……有讲贯者,别加考试”。所谓“敦教育”,就是要在地方普遍建立郡学,“深思治本,渐隆古道,先于都督之郡,复其学校之制……敦之以诗书礼乐,辨之以文行忠信”,这样行之数年,可望“士风丕变”,此乃“择才之本、致理之基也”。
庆历三年(1043年),范仲淹从抗击西夏的陕甘前线调回京师,授枢密副使、右谏议大夫,复除参知政事。范仲淹“每进见,必以太平责之”。宋仁宗“赐手诏,趣使条天下事,又开天章阁,召见赐坐,授以纸笔,使疏于前”(欧阳修《居士集》卷二十《范公神道碑铭并序》)。于是范仲淹写了《答手诏条陈十事》,这“十事”即是庆历新政的主要改革措施,包括“明黜陟,抑侥幸,精贡举,择官长,均公田,厚农桑,修武备,减徭役,覃恩信,重命令”。宋仁宗“方信向仲淹,悉采用之,宜著令者,皆以诏书画一颁下”(《宋史·范仲淹传》)。庆历新政的前五项改革措施,除了“精贡举”外,都是要整饬吏治,而“精贡举”也就是《上执政书》中所谓“慎选举,敦教育”。范仲淹批评此前的科举“专以辞赋取进士,以墨义取诸科,士皆舍大方而移小道,虽济济盈庭,求有才有识者十无一二”。当此“天下危困乏人”之时,他主张“教以经济之业,取以经济之才”,凡各州郡有学校处,“举通经有道之士,专于教授,务在兴行”,考试方法则“进士:先策论而后诗赋”,“诸科:经旨通者为优等,墨义通者为次等”,“使人不专辞藻,必明理道”,如此则“天下讲学必兴,浮薄知劝,最为至要”(《范文正公集·政府奏议·答手诏条陈十事》)。范仲淹注重“经济”(本于儒家的“经旨”而经世济民),将“辞藻”(诗赋)、“墨义”(记诵经书章句)置于“经旨”、“理道”之下,这对于宋代学风的转变起了关键的作用。“庆历四年,天子开天章阁,与大臣讲天下事,始慨然诏州县皆立学,于是建太学于京师,而有司请下湖州,取[安定]先生之法以为太学法,至今著为令”(《居士集》卷二十五《胡先生墓表》)。宋朝于京师建立太学,于各州县普遍建立学校,推广胡瑗的“苏、湖之法”,并且改革了科举考试的内容和评判的标准,自庆历新政始。
由上述可知,范仲淹及其推行的庆历新政对于宋代的“书院之始”,以及“孙明复、胡安定起,师道立,学者兴,以成乎周、程、张、朱之盛”起了开创的作用[12]。然而,王夫之对于范仲淹和庆历新政不但没有表彰,相反却有着偏执而苛刻的批评。王夫之说:
仁宗之称盛治,至于今而闻者羡之。……夷考宋政之乱,自神宗始。神宗之以兴怨于天下、贻讥于后世者,非有奢淫暴虐之行,唯上之求治也已亟,下之言治者已烦尔。乃其召下之烦言,以启上之佚志,则自仁宗开之。而朝不能静,民不能莫,在仁宗之时而已然矣。(《宋论》卷四《仁宗二》)
这不啻是说,宋政之乱“自仁宗开之”。而仁宗“召下之烦言”,即是指范仲淹等人的屡次上书;“以启上之佚志”,即是指范仲淹的“答手诏条陈”引发了庆历新政。王夫之说:
迨及季年,天章开,条陈进,唯日不给,以取纲维而移易之……所赖有进言者,无坚僻之心,而持之不固;不然,其为害于天下者,岂待熙、丰哉?知治道者,不能不为仁宗惜矣。(同上)
这就是说,范仲淹的庆历新政之所以没有如王安石的熙宁变法那样“为害于天下”,只是因为范仲淹不像王安石那样坚僻、固执。在王夫之看来,仁宗之时的“清刚之士”应该“慎持”“谨守”,“见小害而不激,见小利而不歆,见小才而无取,见小过而无苛”,这样就可以“奸无所荧,邪无能间,修明成宪,修养士民,于以坐致升平,绰有余裕”。而庆历新政却“强饮疥癣之疾以五毒之剂”,以致“伤其肺腑”。王夫之对于庆历新政之所以有如此的批评,主要是因为庆历新政开了以后熙宁变法、朝臣党争的先河:“迹其造士,则闻风而起者,苏氏父子掉仪、秦之舌;揣摩而前者,王安石之徒习申、商之术。后此之挠乱天下者,皆此日之竞进于大廷。故曰神宗之兴怨于天下、贻讥于后世者,皆仁宗启之也。”(同上)
王夫之把苏氏父子的蜀学归于纵横家的长短说,把王安石之新学归于申、商之术,这是站在道学家的立场评判之。他认为苏氏之学和王氏之学都是启端于庆历新政,这倒是符合历史事实的[13]。而且,不仅苏氏、王氏之学如此,毋宁说庆历新政以后的整个宋学都受其影响而焕然一新,以“宋初三先生”为前驱的道学也不外于此。王夫之在《宋论》中批评庆历新政,不啻于是对整个宋学的批评。
王夫之说:“凡上书陈利病,以要主听,希行之者,其情不一,其不足听则均也。”(《宋论》卷三《真宗三》)又说:“夫言治者,皆曰先王矣。而先王者,何世之先王也?……啧啧之言,以先王为口实,如庄周之称泰氏,许行之道神农,曾是之从,亦异于孔子矣。故知治者深为仁宗惜也。”(《宋论》卷四《仁宗二》)王夫之因批评庆历新政和熙宁变法,而致全盘否定宋儒的“上书陈利病”,尤其反对在上书中“以先王为口实”,即宋儒挂在嘴边的“复三代之治”。
《宋史·吕夷简传》载:“太后崩,帝(仁宗)始亲政事,夷简手疏陈八事……其劝帝语甚切。”此即王夫之所说:“大臣进位宰执,而条列时政以陈言,自吕夷简始。”(《宋论》卷四《仁宗四》)紧接着,王夫之便把批评的矛头指向范仲淹等人:“其后韩(琦)、范(仲淹)、富(弼)、马(司马光)诸君子,出统六师,入参三事,皆于受事之初,例有条奏。闻之曰:‘天下有道,行有枝叶;天下无道,言有枝叶。’以此知诸公失大臣之道。”(同上)王夫之认为,仁宗时诸大臣的“条奏”之风,使宋朝“奠七十余年社稷生民于阜安者,一变而为尚口纷呶之朝廷”。于是他发问:“摇四海于三寸之管,谁尸其咎?岂非倡之者在堂皇,和之者尽士类,其所由来者渐乎?……何怪乎王安石之以万言耸人主,俾从己以颠倒国是;而远处蜀山闻风跃起之苏洵……荧后世之耳目哉?”(同上)显然,王夫之对“条奏”之风的全盘否定,主要是归咎于它开启了王安石的