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夫之又说:“况乎一人之识,以察一理,尚虑其义不精,而害且伏于其隐。乃拟管经营,旁摉杂引,举君德、民情、兵、农、礼、乐、水、火、工、虞、无涯之得失,穷尽之于数尺之章疏。……徒尔洋洋娓娓、建瓴倾水而出之,不少待焉;不怍之口,莫知其咎,亦孔之丒矣。则在怀才初进之士,与职司言责之臣,犹不可不慎也。”(同上)这种对“条奏”之风的批评,上至“进位宰执”和“言责之臣”,下及“怀才初进之士”。在王夫之看来,“束宋人章奏于高阁,学术、治道庶有瘥焉”(同上)。
然而,如果真的把宋人章奏束之高阁,那么以“革新政令”为其一端的宋学精神也就胎死腹中了。王夫之对宋人章奏的批评,不仅伤及了“韩、范、富、马”,以至苏氏父子和王安石,而且二程的洛学也不能幸免。朱熹作《伊川先生年谱》云:“皇祐二年,[程颐]年十八,上书阙下,劝仁宗以王道为心,生灵为念,黜世俗之论,期非常之功,且乞召对,面陈所学。”(《程氏遗书》附录)这里的“皇祐二年”(1050年)可能是嘉祐二年(1057年)之误[14],此时程颐二十五岁,上距庆历新政十三年。当程颐正在“怀才初进”之时,他写了《上仁宗皇帝书》。在此书中,他先说:“圣明之主,无不好闻直谏,博采刍蕘……昏乱之主,无不恶闻过失,忽弃正言……治乱之因,未有不由是也。”因此,他“请自陈所学,然后以臣之学议天下之事”,并且“愿得一面天颜,罄陈所学……苟实可用,陛下其大用之,若行而不效,当服罔上之诛,亦不虚受陛下爵禄也”(《程氏文集》卷五)。这种要求君主“好闻直谏”,“以臣之学议天下之事”,希望君主“大用之”,正是庆历新政所开启的风气,但也正是王夫之所批评的“召下之烦言,以启上之佚志”。
程颐在书中又说:“方今之势,诚何异于抱火厝之积薪之下而寝其上,火未及然,因谓之安者乎?……况今百姓困苦,愁怨之气上冲于天,灾沴凶荒,是所召也。……陛下承祖宗基业,而前有土崩瓦解之势,可不惧哉!”(同上)程颐对当时形势的判断与此前范仲淹的判断是相同的,即宋朝已临近“土崩瓦解之势”,只是“火未及燃”而已。当时的深重危机并非如王夫之所说只是“疥癣之疾”,当时不是“慎持”“谨守”就可“坐致升平,绰有余裕”的时候。从庆历新政到熙宁变法,如后来朱熹所说,“那时也是合变时节”(《朱子语类》卷一三○)
程颐在《上仁宗皇帝书》中提出的改革要领就是“行先王之道”,“复三代之治”,希望宋仁宗由“仁心”而发以为“仁政”。他强调,当时百姓的困苦、社会的危机是“政使然也”。而“三代之民,无是病也”,“岂三代之政不可行于今邪?”“治天下之道,莫非五帝、三王、周公、孔子治天下之道也”。这在当时是堂堂之论,而在王夫之的《宋论》中却成了“啧啧之言,以先王为口实”。
程颐在书中还讲了“天下之治,由得贤也”,要使贤才“各得其任,则无职不举”,并且批评科举取士,“明经之属,唯专念诵,不晓义理,尤无用也;最贵盛者,唯进士科,以词赋声律为工,词赋之中非有治天下之道也”。这些思想与庆历新政的“择官长”“精贡举”是一致的,可谓范仲淹改革思想的延伸。
王夫之所深怨的“王安石之以万言耸人主”,是指嘉祐三年(1058年)王安石被召入朝,写了《上仁宗皇帝言事书》,这是在程颐写《上仁宗皇帝书》的一年之后(若依朱熹《伊川先生年谱》的“皇祐二年”,则是在八年之后)。因此,如果说庆历新政之“咎”是开启了王安石新学之“挠乱天下”的话,那么其“咎”又首先是开启了二程的洛学。
程颐在写了《上仁宗皇帝书》之后,又于治平二年(1065年)写了《为家君应诏上英宗皇帝书》。程颢则在熙宁元年(1068年)向新即位的宋神宗上了《论王霸劄子》以及《上殿劄子》、《论十事劄子》等。这几篇“章奏”是二程的洛学把“推明治道”或“秩序重建”作为其思想的“第一序”的集中体现。它们的核心思想是提出了治道的“本”与“用”之分,即以君主的“正志先立”为“本”,有其“本”才能正确地择宰相、任贤臣,而“宽赋役、劝农桑、实仓廪、备灾害、修武备、明教化”等等则是治道之“用”。“有其本,不患无其用。”(《程氏文集》卷五《为家君应诏上英宗皇帝书》)“治天下者,必先立其志。正志先立,则邪说不能移,异端不能惑,故力尽于道而莫之御也。”(《程氏文集》卷一《论王霸劄子》)二程之所以如此强调“君志先定”,正有鉴于庆历新政的夭折是由于“君志”不定[15];更重要的是,只有君主“正志先立”,才能确立“致世如三代之隆”的改革方向。在《论十事劄子》中,程颢又就“师傅、六官、经界、乡党、贡士、兵役、民食、四民、山泽、分数”等十个方面提出具体的改革措施,“以为三代之法有必可施行之验”(《程氏文集》卷一)。
在略述了二程的几篇章奏之后,可以看出王夫之所批评的庆历之后士人“闻风而起”,“上书陈利病”,“以先王为口实”,“拟管经营,旁摉杂引,举君德、民情、兵、农、礼、乐、水、火、工、虞、无涯之得失,穷尽之于数尺之章疏”,恰恰是二程的洛学首当其冲。在二程之后,朱熹在南宋的孝宗、光宗和宁宗时也多次上“封事”、“奏劄”,这在余英时先生的《朱熹的历史世界》中言之已详,兹不赘述。
由此可以说,王夫之所谓宋政之乱“自仁宗开之”,这种批评是偏执而苛刻的,它不仅伤及了“韩、范、富、马”,以至苏氏父子和王安石,而且这一批评的重锤也同样落在了二程和朱熹的身上。
余英时先生指出:“宋代的‘士’不但以文化主体自居,而且也发展了高度的政治主体的意识;‘以天下为己任’便是其最显著的标识。”[16]这里的“以天下为己任”,出自朱熹对范仲淹的评论:“且如一个范文正公,自做秀才时便以天下为己任,无一事不理会过。一旦仁宗大用之,便做出许多事业。”(《朱子语类》卷一二九)亦如余先生所说:“以范仲淹为宋代士大夫的典范,并非出于朱熹一人的私见,而是北宋以来士阶层的共识。”[17]余先生又指出:士大夫与君主“共治天下”的主张是宋代士大夫“政治主体意识的显现”,这一主张“出现在熙宁变法时期”[18]。按,余先生此说并不确切,应该说“共治天下”的主张也是出自范仲淹。在天圣三年(1025年)范仲淹写的《奏上时务书》(见《范文正公集》卷七,此书比他在南都府学时写的《上执政书》早两年)中,他就已提出了“救文弊”、“复武举”,以及“重三馆之选、赏直谏之臣、革赏延之弊”等改革措施。在申论“重三馆之选”时,他指出:“先王建官,共理天下,必以贤俊授任,不以爵禄为恩,故百僚师师,各扬其职,上不轻授,下无冒进,此设官之大端也。”这里的“共理天下”显然就是“共治天下”。
如果说“共治天下”的主张是宋代士大夫“政治主体意识的显现”,那么宋儒的“章奏”之风就是这一主张和这一意识的实际行动。就此而言,王夫之对宋儒“章奏”之风的批评,已是对“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”之核心精神的否定。
余英时先生又指出:“回向三代”的主张是“宋代政治文化的开端”,后儒对宋代文化有“后三代”之说,陈寅恪先生所谓“中国文化之演进造极于宋世”就是建立在这一“传统的论断之上”[19]。然而,王夫之在《宋论》中把宋儒的“复三代之治”说成是“啧啧之言,以先王为口实”,这就不是“分别从政治史和文化史的不同角度为宋代寻求历史定位”,而是对宋代士大夫的“政治文化”的否定了。
二
王夫之说,宋政之乱“自仁宗开之”。又说:“天章阁开之后,宋乱之始也。范公缜密之才,好善恶恶之量为之也。是以缜密多知之才,尤