以上主要说明三点:(一)在王安石新学之前的阶段,不应以“古文运动”概括之,宋儒“回向三代”的运动并非至熙宁变法才“从‘坐而言’转入‘起而行’的阶段”;(二)在以范仲淹为代表的庆历新政时期,确立了“明体达用之学”,此为宋儒“内圣”与“外王”相贯通思想的先驱,此阶段并非“重点偏于‘外王’”,“内圣”与“外王”必须相辅以行的观念并非至神宗即位以后才“牢固地建立起来”,王安石并非“宋代最先接上孔、孟旧统的儒者”[45];(三)熙宁变法并非在胡瑗、孙复“体用”“本末”思想的“精神笼罩之下”[46]进行的,相反,其转向为“以理财为方今先急”,正是范仲淹所批评的“以浅末为急务”,正因为有此转向,所以“兴利之臣日进,尚德之风浸衰”,“宋政之乱,自神宗始”。
我认为,王夫之对“宋政之乱,自神宗始”的判断是可以成立的,但他又归咎于“自仁宗发之”则是偏执而苛刻的。余英时先生把熙宁变法称为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的“结晶”,但对此前庆历新政的历史意义却有所忽略、低估。在庆历新政与熙宁变法的关系问题上,王夫之和余英时先生的观点是不同方向的两“偏”。虽然王夫之、余英时是我素来敬重的古、今两位思想家,但为范仲淹和庆历新政一辩,不辞对此两“偏”进行批评,亦不得已也。
熙宁三年以后,即均输法、青苗法引发朝臣的政争和党争之后,张载和二程分别退居眉县和洛阳,北宋道学的理论建构在此后七年或十年达到成熟(参见《张载集》附录《吕大临(作)横渠先生行状》和《程氏遗书》附录《门人朋友叙述并序》)。从政治文化上说,张载和二程在熙宁变法后都把“格君心之非”作为治道之“本”。张载说:
朝廷以道学、政术为二事,此正自古之可忧者。……设使四海之内皆为己之子,则讲治之术,必不为秦汉之少恩,必不为五伯之假名。……人不足与适,政不足以间,能使吾君爱天下之人如赤子,则治德必日进,人之进者必良士,帝王之道不必改途而成,学与政不殊心而得矣。(《张载集·文集佚存·答范巽之书》)
这里的“人不足与适,政不足以间”,即出自孟子所说:“人不足与适也,政不足间也,惟大人为能格君心之非。”(《孟子·离娄上》)二程说:
治道亦有从本而言,亦有从用而言。从本而言,惟从格君心之非,正心以正朝廷,正朝廷以正百官。(《程氏遗书》卷十五)
君仁莫不仁,君义莫不义,天下之治乱系乎人君仁不仁耳。……夫政事之失、用人之非,知者能更之,直者能谏之。然非心存焉,则一事之失,救而正之,后之失者,将不胜救矣。格其非心,使无不正,非大人其孰能之?(《程氏外书》卷六)
二程从强调治道之本是君主的“正志先立”,到明确提出治道之本是“格君心之非”,其间的思想是一贯的,但其微妙的变化却是道学家对于君主自觉的“立志”已感到失望(此不同于程颐在《上仁宗皇帝书》中所说“天下未治者,诚由有仁心而无仁政尔”)。此后,朱熹、陆九渊等都继承了以“格君心之非”为治道之本的思想[47]。
二程把“格君心之非”作为治道之本,正是针对着熙宁变法的“转向”之非而言。一方面,君主不能“正志先立”;另一方面,王安石新学又以“财利”来说动“人主心术”,并且带坏了“后生学者”。因此,熙宁变法之后二程把王安石新学视为超过释氏之害的“大患”:
在今日,释氏却未消理会,大患者却是介甫之学。……如今日,却要先整顿介甫之学,坏了后生学者。(《程氏遗书》卷二上)
浮屠之术,最善化诱,故人多向之。然其术所以化众人也,故人亦有向有不向者。如介甫之学,它便只是去人主心术处加功,故今日靡然而同,无有异者,所谓一正君而国定也。此学极有害。以介甫才辩,遽施之学者,谁能出其右?始则且以利而从其说,久而遂安其学。今天下之新法害事处,但只消一日除了便没事。其学化革了人心,为害最甚,其如之何!(《程氏遗书》卷二下)
道学与新学的对立是熙宁变法之后北宋政治文化的一个基本矛盾。此矛盾也延伸到南宋的政治文化中,虽然张栻、朱熹、陆九渊等对王安石的评价并不完全相同,但他们对熙宁变法的批评是基本一致的。如朱熹在批评王安石用《周礼》为其汲汲于“财利、兵刑”张本时说:
彼安石之所谓《周礼》,乃姑取其附于己意者,而借其名高以服众口耳,岂真有意于古者哉?若真有意于古,则格君之本、亲贤之务、养民之政、善俗之方,凡古之所谓当先而宜急者,曷为不少留意,而独于财利、兵刑为汲汲耶?(《朱文公文集》卷七十《读两陈谏议遗墨》)
虽然南宋的道学或理学仍向往着能够“得君行道”,但在对治道的“体用”“本末”看法上,道学与新学的对立仍是一个重要的维度。因此,余英时先生把朱熹的时代称之为“后王安石时代”,我认为终不免不够恰当。与其称为“后王安石时代”,毋宁称为“后范仲淹时代”,即在庆历新政之后,经过熙宁变法的转向,在这两次“革新政令”的正、反作用下,形成了道学或理学的思想体系及其政治文化。道学与庆历时期的“明体达用之学”在对治道的“体用”“本末”看法上是基本一致的,但因经过熙宁变法的转向,二者也有显著的不同。当然,最大的不同是道学建构了理、气、心、性的“道体”体系,而“明体达用之学”无之。另外,范仲淹在临终所上的《遗表》中希望宋仁宗“上承天心,下徇人欲”(《范文正公集》卷十六),这里的“人欲”一词在道学中是被否定的,因经受了熙宁变法的刺激,道学家对于王霸、义利、理欲问题有着更严格的辨别。再如,“明体达用之学”设经义、治事二斋,“其教人之法,科条纤悉具备”,包括治民、讲武、水利、算数历法等等,而道学家对于这些“治事”就忽视了,其末流甚至排斥了。“内圣强而外王弱”,对于道学仍是一个合适的判断。当“格君心之非”这个治道的“大根本”尚有待解决时,道学家又怎能在“外王”方面发挥出“强”的作用呢?
三
王夫之对于宋学的评价之所以陷于偏执和苛刻,我认为其主要原因在于“抱刘越石之孤愤”[48],即他心中的“夷夏之大防”成为《宋论》的主要情结,有此情结则可以置“希张横渠之正学”于不顾,又遑论其他。王夫之说:
天下有大贞三:诸夏内而夷狄外也,君子进而小人退也,男位乎外而女位乎内也。(《宋论》卷七《哲宗三》)
这里的“大贞三”即《宋论》之准衡,其首要者是“夷夏之大防”。王夫之心中的“孤愤”即:“汉、唐之亡,皆自亡也;宋亡,则举黄帝、尧、舜以来道法相传、人禽纪别之天下而亡之也。”(《宋论》卷十五《恭宗、端宗、祥兴帝二》)显然,这也就是顾炎武所谓:“有亡国,有亡天下。亡国与亡天下奚辨?曰:易姓改号谓之亡国。仁义充塞,而至于率兽食人,人将相食,谓之亡天下。”(《日知录》卷十三“正始”)王夫之虽然没有把“亡天下”的主要责任归于宋学,但他评价宋学的一个基本准衡就是看它是否有利于宋朝“保天下”。
“大贞三”里面的第二条,即“君子进而小人退”,因服从于首条的“夷夏之大防”,所以在《宋论》中并非绝对的标准。从避免“宋